原文作者:王超,Metropolis DAO 聯創
清晨,霧氣籠罩的舊金山灣區,辦公室裡,螢幕的藍光映照著開發者疲憊的臉。他的眼睛佈滿血絲,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滑動。這是合約部署前的最後檢查,每一個分號,每一個邊界條件,都可能是生死攸關的細節。
Telegram 頻道突然沸騰。有人發現專案方違背了白皮書中的代幣解鎖承諾。
大洋彼岸,一位meme 玩家的顯示器上,無數筆交易數據編織成網,勾勒出巨鯨們的行蹤。 DeFi 礦工們則在檢查新礦的時間鎖:72 小時,他們點點頭,安全。
Discord 裡,某位DAO 的註冊爭論正酣。而在這紛爭之外,一個AI Agent 正默默將自己的每一步推理過程寫入區塊鏈。
這是2024 年加密世界的一個普通清晨。表面上看,這些場景毫無關聯,但在紛繁複雜的表象之下,有一條無形的紐帶將他們緊緊相連。那就是對Code is Law的篤信。
在這個由法典所建構的世界裡,法典是法律,是信仰,是最終的仲裁者。這條規則,如同一條無形的鏈條,將這個充滿投機、理想、創新和混亂的圈子緊緊地連結在一起。它是加密世界的基石,也是滋生無數故事的土壤。
但Code is Law究竟意味著什麼?這句話又是如何從一個警示,演變成了一種信仰?要回答這個問題,得回到25 年前的那個秋天,回到哈佛法學院的一間辦公室…
Code is law
1999 年11 月的哈佛校園,秋意正濃。 Lawrence Lessig 教授坐在他的辦公室裡。他因在微軟反壟斷案中擔任中立法律專家而聲名鵲起,再過十幾天,他的新書Code : and Other Laws of Cyberspace即將出版。
網路大潮在90 年代席捲美國,早在幾年前,Lessig 就在思考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:傳統社會中,行為受到法律、道德、市場和物理規律的約束。但在網路空間,這些約束似乎都變得模糊了,但有另一種約束似乎更為直接,系統管理員們透過設定權限來控制使用者的行為,這種控制不是透過威脅懲罰來實現的,而是直接決定了什麼是可能的,什麼是不可能的。 「在Unix 系統裡,如果你沒有權限,你就是打不開那個文件,」他在筆記本上寫道,「這不是法律的約束,而是更根本的東西。」
在他面前的筆記本上,畫著一個簡單的示意圖:TCP/IP 協定的分層結構。書稿裡寫道,這是一個革命性的設計,協議並不關心資料包的內容,也不問你是誰。它只在意一件事:依照協定規則傳輸資料。這種無許可的特質,讓互聯網成為了一片自由的土地。
但Lessig 也敏銳地註意到,在TCP/IP 這片自由土地上,正在長出新的圍牆。亞馬遜可以關閉你的帳號,AOL 可以阻止你的登錄,Google 可以決定什麼內容該被看到。那些建立在開放協議上的商業平台,正在創造新的控制方式。
新書的第一章被命名為Code is Law,但這句話在並非讚美,而是警告。 Lessig 擔心,如果讓商業巨頭和政府控制了程式碼的編寫權,他們就能控制整個賽博空間。
「每個時代都有其潛在的監管者,威脅著自由,我們正生活在網路空間的時代,這個空間同樣有一個監管者,而這個監管者也威脅著我們的自由。這個監管者就是代碼。它決定了保護隱私的難易程度,以及審查言論的難易程度。當我們開始理解程式碼的本質時,才能逐漸意識到網路空間的監管。
兩個月後,紐約時報發表了這本書的書評,裡面寫道:
「這些討論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,但構成這些討論的前提卻不穩固;Lessig 並沒有提供多少證據來證明隱私和自由的喪失正在互聯網上發生。」
呵呵。
某種意義上,Lessig 預見了未來。但他沒有預見到,他的警告很快就會轉化為一面旗幟。在矽谷的車庫裡,在密碼學家的書房中,在世界各地的電腦前,一群人正在醞釀一場革命。他們不會被法典奴役,而是要用法典來重建自由。
Smart Contract
1994 年,華盛頓。密碼朋克的一員Nick Szabo 正在他簡陋的公寓裡寫作。螢幕上是一篇關於智能合約的論文。 Szabo 的公寓裡堆滿了法律和電腦科學的書籍,作為一個同時鍾情於這兩個領域的研究者,他一直在思考如何將法律的確定性與電腦程式的精確性結合起來。 想像一個自動販賣機,Szabo 寫道,這就是最簡單的智能合約。它不需要法官來執行合約,不需要警察來維持秩序,規則就寫在機器的程序裡。
傳統合約存在太多問題,他對前來採訪的記者說,履約依賴人的意願,爭議解決需要漫長的訴訟。但如果我們能把合約編碼成程序,它就會嚴格按照預設的規則運行。
記者質疑,人們憑什麼相信法典? Szabo 露出神秘的笑容:因為代碼不會說謊。它不會被賄賂,不會被威脅,也不會隨意改變主意。它只是忠實地執行既定的規則。
在隨後發表的論文中,Szabo 詳細闡述了智能合約的構想:
「智慧合約是一種執行合約條款的電腦化交易協議。智慧合約設計的總體目標是滿足常見的合約條件,最大限度地減少惡意和意外的例外情況,並最大限度地減少對可信任中介的需求。
然而,實現這個願景的技術基礎尚未出現。 Szabo 和其他密碼朋克們還需要等待很多年。
Bitcoin
2008 年10 月31 日,一個平靜的萬聖節傍晚。 Satoshi@gmx.com 發出了一封改變歷史的郵件。主題很簡單:《Bitcoin P2P e-cash paper》。
這封發送給密碼學郵件組的郵件稱:我一直在研究一個新的電子現金系統,完全點對點,無需可信第三方。
2009 年1 月3 日,比特幣創世區塊被挖出。在這個系統裡,沒有人可以違反程式碼規則。 Code is Law從Lessig 教授的警示,轉變為密碼社群的理想,最終在比特幣中找到了第一個完整的實踐。
Ethereum
2013 年秋,多倫多大學的一間咖啡館。 Vitalik Buterin 正在筆記本上畫著示意圖。身為比特幣雜誌的編輯,他深入研究過比特幣的每一行程式碼。但他認為,比特幣的設計過於保守。 比特幣證明了基於代碼的治理是可能的,他對同伴說,但為什麼要把它限制在貨幣轉賬這一個場景?如果我們能創造一個圖靈完備的系統... 這個想法很快發展成了以太坊的白皮書。 Vitalik 設想了一個世界電腦:任何人都可以在上面部署智慧合約,創造各種應用。
當時很多人認為這是瘋狂的,一位早期貢獻者回憶,我們要建立一個完全由程式碼治理的平台,讓任何人都能在上面運行程式。風險太大了。 但這正是Code is Law理念的升級:不僅平臺本身由程式碼治理,在平台上運行的每個應用程式也都遵循同樣的原則。
尼克薩博十多年前設想的智慧合約,終於找到了實現的土壤。一個去中心化的應用生態系開始形成。從簡單的代幣發行,到複雜的金融協議,再到去中心化的自治組織(DAO),不可更改的程式碼開始接管這個世界越來越多的場景。
The DAO
2016 年4 月,瑞士,Slock.it 團隊正在大家介紹他們的野心勃勃的計畫:The DAO,一個完全由程式碼治理的去中心化投資基金。
想像一個沒有董事會、沒有CEO 的基金,創始人Christoph Jentzsch 解釋道,所有的決策都由代幣持有者通過智能合約投票決定。這就是Code is Law的終極實踐。
The DAO 的群眾募資開啟了。在短短28 天內,它募集了1.5 億美元的ETH,創造了當時最大的眾籌記錄。 人們相信代碼,一位早期參與者說,智能合約是公開的,每個人都能檢查。這不是依賴人的承諾,而是依賴不可更改的代碼。
然而,這個看似完美的程式碼中隱藏著致命的漏洞。 2016 年6 月17 日凌晨。一位匿名駭客發現了The DAO 合約中的遞歸呼叫漏洞。透過精心設計的交易,他開始將The DAO 中的ETH 轉移到一個子DAO 中。 理論上,這完全符合合約的規則,一位安全研究員解釋,黑客沒有破壞代碼,他只是利用了代碼允許的操作。從Code is Law的角度看,這是完全合法的。 然而,當超過364 萬個ETH 被轉移後,整個以太坊社區陷入了空前的危機。
如果Code is Law,那麼這次攻擊就是合法的,一派堅持,我們不能因為不喜歡結果就改變規則。這違背了去中心化的根本原則。 但代碼是為人服務的, 另一派反駁,如果代碼導致了明顯不公義的結果,我們有責任糾正它。最終,Vitalik 和以太坊核心團隊提出了一個硬分叉方案:回滾區塊鏈,讓被駭客轉移的資金回到一個新的合約中。
這個決定引發了更大的爭議。部分社群成員堅持原有鏈,形成了以太坊經典(ETC)。這不僅是鏈的分叉,更是理念的分裂。 「對許多人來說,Code is Law的純粹理想破滅了,一位早期以太坊開發者感嘆,我們意識到,程式碼永遠不可能完美。
Code is Law 嗎?
2020 年夏天,加密世界迎來了一個新的熱潮:DeFi Summer。各種創新項目如雨後春筍般湧現:Aave 的閃電貸款,Curve 的穩定幣交易,Yearn 的收益聚合... 每個項目都在用代碼重新定義金融的可能性。
但在狂熱中,風險也在累積。 「記得那個YAM 嗎?」一位DeFi 礦工回憶,」代碼裡的一個小錯誤,導致治理機製完全失控。這提醒我們, Code is Law是把雙刃劍。代碼出錯的後果,可能比人為錯誤更嚴重。
2022 年初,隨著Web3 理念的普及,DAO 迎來了爆發性成長,每一種都在探索去中心化協作和治理的新可能性。
最初我們以為DAO 就是透過Token 投票,實現用代碼治理組織某個DAO 的一位成員回憶,但很快我們發現,現實比代碼複雜得多。看看每個主要DAO 的治理過程,表面上是透過智能合約執行,但真正的決策往往發生在Discord 或論壇的討論中。
代碼確實是法律,但不是唯一的法律,某個DAO 的一位核心成員說,它更像是法律體系中的一個組成部分,需要與其他部分- 社區討論、專家意見、現實約束等協同工作。
就在1 個月前,NounsDAO 的662 號提案引發了更深層的思考。當大部分DAO 是主要依賴人的協調而非程式碼來運作時,NounsDAO 已經實現了幾乎只靠智慧合約程式碼來運作。然而662 號提案卻提議在懷俄明州註冊DUNA 實體,擁抱鏈下的法律體系。
這引發了社區激烈的爭論。 我們參與NounsDAO 的初心是因為它證明了一個完全由代碼治理的組織是可行的!一位成員憤怒地說,現在你們要用法律體系取代代碼,這不是在向傳統體系投降嗎?
我們不能假裝現實世界不存在,一位提案支持者說,DAO 終究要在現實世界中運作。適當的妥協不是背叛理想,而是讓理想可持續。
支持票緩慢卻堅定的增加,提案通過了。
幾乎同時,一個新的參與者加入了加密世界:AI Agent。
在Code is Law的世界裡,AI 找到了最理想的棲息地。這裡的規則是確定的,可驗證的,不受人為幹擾的,最重要的,不區分人類或AI 的。協議只關心是否符合預設規則,AI 可以自主交易、提供服務、參與治理,所有決策和行動都可以用程式碼完成。
在代碼即法律、演算法主導價值的加密世界中, AI Agent 第一次從一段程式碼,變成了一種存在。隨著越來越多的AI Agents 加入,加密世界將會呈現出一種新的生態:人類和AI 在同一套程式碼規則下互動,創造出前所未有的協作模式。
二十五年
再過12 天,就是《Code and Other Laws of Cyberspace》出版25 週年。
25 年的跨度裡,Code is Law走過了一條出人意料的道路。它從一個針對數位集權的警示,轉變為密碼朋克反抗的旗幟,又在實踐中不斷經歷考驗、調整和進化。這個概念的演變,映照著我們對數位世界認識的深化:
最初,Lessig 警告我們程式碼可能成為控製網路空間的工具。這種擔憂今天看來依然深刻- 科技公司透過演算法影響用戶,而在AI 時代,一個不安全的模型,更是可能帶來毀滅性的結果。
然後,密碼朋克們將這個警告轉化為行動。比特幣證明了另一種可能性:程式碼不僅可以限制自由,還可以保護自由。
The DAO 事件像一面鏡子,照出了純粹程式碼治理的限制。但這次失敗不是終點,而是新起點。它讓我們開始思考:程式碼和人類社會該如何互動?
DeFi 的興起帶來了驚喜:在特定場景下,程式碼確實可以比傳統規則更有效。自動做市商、閃電貸款、無許可藉貸,這些創新顯示了程式碼治理的獨特優勢。
DAO 的演進最具啟發性。從教條式的唯代碼論,到尋求與現實世界的平衡,這個過程折射出一個重要現實:至少在目前,代碼還無法取代所有其他規則,而是要與之共存、互補。
AI 的加入則開啟了新的想像空間。當人工智慧開始在鏈上自主活動,Code is Law可能會獲得新的維度。
窗外,舊金山的晨霧漸散。新的一天開始了。在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,無數個節點組成的區塊鏈網路正在運作。智能合約像永不疲倦的守護者,忠實執行著它們的使命;DAO 們在進行著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治理實驗;AI Agents 正以人類難以想像的速度進化,在代碼構築的世界裡開闢出新的存在形態。
這是代碼創造的新世界。它不完美,但充滿活力;它有缺陷,但不斷進化;它還很年輕,但已顯示出改變世界的潛力。它承載著讓世界變得更加開放、透明和公平的承諾,即使這個承諾還未完全實現,但每個參與者都在用自己的方式,推動這個承諾一步步變成現實。
這或許就是「Code is Law」二十五年來最深刻的啟示:它並非完美無缺的教條,而是一場持續演進的實驗,一個不斷探索的過程。在這個由程式碼所建構的世界裡,人們不僅是規則的遵循者,更是規則的創造者,人們所寫的每一行程式碼,都在塑造著未來世界的模樣。